——女诗人艾傈木诺
FemaleVision
王宁/文
编者按有一年的高黎贡文学节,艾傈木诺好像是忽然从野地里冒出来的一棵树,在人们的视线抵达之前,已经兀自开满了花。这个女诗人的名字叫“艾傈木诺。”在云南大学的银杏树下,于坚兴奋地对我说。“她把语词像招*现场的道具那样自由调遣,这些语词都脱离了它们的历史位置,返魅到了一个原始的空间。”在本期的《女性视觉》栏目中,让我们跟着王宁的文字去探寻女诗人艾傈木诺为什么被著名诗人于坚称之为女巫的原因。
艾傈木诺
有一年的高黎贡文学节,艾傈木诺好像是忽然从野地里冒出来的一棵树,在人们的视线抵达之前,已经兀自开满了花。这个女诗人的名字让人陌生和惊艳。
高黎贡文学节是诗人于坚在他的故乡昆明创办的一个民间文学节。于坚和他的朋友们希望有一个专属于文学的玩场,以干净、纯粹、非主流的视角发掘本土的文学新人。在云南,每一年岁末的高黎贡文学节都是一个节日。
“艾傈木诺是个女巫!”在云南大学的银杏树下,于坚兴奋地对我说。“她把语词像招*现场的道具那样自由调遣,这些语词都脱离了它们的历史位置,返魅到了一个原始的空间。”
于坚一直认为在当下的时代,诗歌就是用来招*的。
艾傈木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笑的时候嘴角往上咧,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她对忽然收到的赞美感到由衷的喜悦,却并没有过多的兴奋和不知所措。她自己悄悄开始写诗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发表,写作多年以后才开始放到网上在朋友之间交流。第一次发表诗歌是在《中国民族报》上,当时有一个“走近少数民族作家”专栏,因为每次都要介绍一个民族的一位作家,当专栏主持人寻找德昂族作家时,有朋友推荐了她。她出了一本薄薄的诗集,出书的钱还是朋友赞助的。后来这本叫做《以我命名》的诗集让她获得了“骏马奖”,成为德昂族历史上第一个出版专著并得过全国性的大奖的作家。
艾傈是母亲取的名字,从德昂语音译而来,意思是“傈僳人家里的大女儿”。木诺是傈僳语,直译为黑色的布口袋。她说,小时候夜哭,父亲抱着她出门认干爹,这是傈僳族的风俗,出门遇到的第一个人被认做干爹,孩子的*就定住了。
夜色里父女俩走了很久,都没有遇见一个路人。在一个叫做“木诺”的山口,父亲停住了脚步,沉默的傈僳男人决定把这个叫做黑布口袋的地方指给女儿拜做干爹。从此,她成了这个黑色山吖口的女儿。
傈僳族是云南特有民族,是氐羌族后裔,唐代时“乌蛮”的一个组成部分。先民原来居住在金沙江两岸,16世纪以后才开始迁入怒江、德宏等地。艾傈木诺的父亲就是世居金沙江边的傈僳族,当了路桥工人以后才离开家乡,逐路而居。到了晚年,他做了道班工人定居下来时,才发现已是离家千里之外的德宏了。而她的母亲是来自云南临沧双江的德昂族,这个南亚次大陆上最古老的民族通常被史学家认为是汉晋时期云南濮人的一支后裔,也称“崩龙族”,现今人口也仅有1.5万左右。
德昂族是很少跟外族通婚的,但身世飘零、靠打零工为生的德昂女子在一个筑路工地上遇见了一个傈僳小伙,他们的结合顺理成章。如蒲公英的种子,飘到哪儿就落在了哪里。多年以后艾傈木诺在《以我命名》的诗中说:“艾傈木诺,是我,傈僳人和德昂人,牵手结出的一颗草籽。”
在云南,不同民族和宗教信仰之间的交融是很自然和普遍的现象,也是生长和谐与魔幻的土壤。艾傈木诺的祖母是她的爷爷当年在赛马大会上抢回来的藏族女子,而她的三叔从小就在松赞林寺当了喇嘛,文革时虽然被迫还俗,但仍终身未娶,以采药为生。她的父亲信仰藏传佛教和自然崇拜,信神也信*。而她德昂族的母亲则信仰小乘佛教和万物有灵。
德昂族手织布
在艾傈木诺母亲的口中,外婆是一个始终被三缄其口的迷。这个爱在黑衣服上绣红花的德昂女人会巫术,最擅长的就是男女情事,用下蛊的方法解决情人之间因爱而生的憎怨和心魔。她会用念过咒语的头发穿入一条鱼的鼻孔,鱼在水里摆动时,被咒*缠住的人就会疼痛不止。上世纪60年代的一场批斗大会上,她从家中二楼的窗口飞出,直接落到了院子里村民们点燃的*莲荆棘里。
这些故事是很多年以后艾傈木诺从母亲和姨妈们口中断断续续淘出来的,每一个片断都遮遮掩掩并缀以情感复杂的眼泪、唾骂和愤怨。一个被批斗自杀的女巫母亲带给一群年幼儿女的凄惨命运,使她们本能地在记忆中屏闭了这个家族的隐痛,这个时候,艾傈木诺会想起她从未见过面的外婆,那个在幽暗的时光中曾经给过她血和*的黑衣女人。
她忽然发现,经由诗歌,可以有一条隐秘的通道抵达祖先的领地。他们一直在时间中定格着,等待被唤醒或照亮。
艾傈木诺的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长的?不知道。她也从不追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10岁以前,她在金沙江边的故乡长大,那是一个叫做格兰巴迪的傈僳族山寨。她复习着父辈的童年,揽松叶,打猪草,掰包谷,到了上学的年纪就赤着脚背着炒熟的青棵面下山走到镇上的小学读书。后来父亲落户德宏瑞丽,她也就跟随到了这个与缅甸毗邻的小城,读中专、在水电站当工人、结婚生女,过着最平凡和寂寥的日子。最早开始写诗的时候,也许只是发现方块的汉字像她儿时喜欢的篾笆格子,就随意编成小箩筐、背篼,装花装草也装诗。漏掉的就漏掉了,没有漏掉的可以剁成猪草。她说:“诗于我而言,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成分,相随着我生活里的来来去去。仿佛须臾不离周遭,我只是等待,或者接纳。”
在这个过程中,她对诗歌的专注浓过,也淡过。及至生活的苦难重重叠叠席卷而来,诗歌便也悄无声息地回来了,成了她的药,治疗她所有的伤痛、迷惘和疑惑。
在艾傈木诺的家里,客厅中宽大的沙发很多时候就是她的床。沙发背上层层叠叠摞满了书,睡不着的时候就干脆躺着看书。
白天,她是一个叫做唐洁的女人,上班、下班,对任何人都努力保持笑容,但往往会在束手无策之后忍不住竖起刺猬一般的硬羽。离婚,和女儿相依为命,总是梦想着发财而把自己的网名叫做“唐有财”。只有在写诗的时候,她才叫“艾傈木诺”,这个名字可以让她如影随行的悲伤转化质地,让这个只想做一个庸俗、干净而温暖的女人,可以把生命中的疼痛“丢在冰凉的石阶上,冻成一粒霜”。
和族人在一起
她常常失眠。
睡得着的时候就做梦,多年以来一个不停重复的梦让她内心惊惧。梦中她总是走进一个老旧的宅院,悬挂着“大方药铺”的牌匾清晰可辨。斑驳的土墙,药柜上一格一格的抽屉贴着中药名。她甚至相信在现实中一定存在着这么一个地方,有一点线索就着意去寻找。
童年时,她的祖父有一本破旧的《本草纲目》。有些药名在她眼里,美得眩目。家后面就是雪山,爷爷采回来雪山一枝蒿,小小的她对照着那本旧书,果真在图案找到了这味药。
如今,这个自比茴香、薄荷,甘愿做一株厚朴,以“活着和写诗”为信仰的女人,试图“用古代草药,医治现代病患”,“医治女人失心的顽疾”。
她说,“因为心有魔,我饱受疾病、焦虑、敌意、孤独、忧郁、畏惧的折磨和困扰。只有写诗时,可以安静如一株山间自由生长的的厚朴。”
厚朴是一味药,木兰科,芳香化湿,出自《神农本草经》,叶圆长,开白花,品纯厚芳香,味苦、辛,性温良。是一个草民属草的一生,平凡,平淡,平静,又矢志不渝地生长着。诚实地扎根,干净地开花,丰硕地结果,安静地治病救己或者也救人。
诗歌成了艾傈木诺治病的药。那个梦中频频出现的“大方药铺”有众多的小抽屉,可以逐一安放她的“疼”、“痛”、“祭奠”、“默想”,“白菊的信笺”、“瘦成骨头的江”,以及某些“字的偏旁”。
著名作家*尧在评论艾傈木诺的诗歌写作时说,她的“大方药铺”是获准开设的,她在做一件最古老的事,那时,就是用诗来写方子。从神农开始,百代文人费尽心思给每味草药取最雅致最娴静最优美最邀宠的汉名,更早的名姓则漶漫于贝叶经、大藏经、华严经等佛教经典中,梵文及左书的蛇型文字与药草生态难分形异,所以艾傈木诺只用方块汉字为草药写情书、咒语、本纪、外传。
《苇草遥遥》是她的第二本诗集。德昂族是个寻找水草丰美的民族,蒹葭生在水中,因此她的诗里总是“有草味,有水气,有遥望,也有两岸”。她认为一个有故乡情结的人,是幸福的,一个有归宿的诗人也是幸福的。从根出发,上可以看到天空,下可以窥视地脉。
因为父亲和母亲来自不同的民族和地区,所以艾傈木诺从小的语言环境就是汉语,少数民族的血脉和基因都深藏在汉语的韵律之中了。也正因为如此,造就了她的诗歌特色,是干净、明朗、纯粹、空灵且没有丝毫装饰,和谐自然而又完全出自自性与饱含汁液的。她的诗行里透出的汉语新鲜的陌生感,绝没有汉语的陈词滥调,或是裹着油腻敷满尘垢的文字,这样的诗歌给人的惊喜是一种追本溯源的熟悉与亲切。在《诗经》、《楚辞》甚至更远的《山海经》时代,人们就是这样以天真灿烂以及不由分说地建造世界的狂想和大胆来写诗的,在那样的汉语诗歌刚刚开启华丽帷幕的时代里,诗人们都没有身份焦虑,都没有来源或承袭的困扰,他们只需要有一双倾听天地之音的耳朵和一颗饱含生命元气的心脏。
德昂十二支系服饰
艾傈木诺诗中的世界是多维的,是生机无穷的也是受罪的,作为当代中国一个人口较少民族的一员,艾傈木诺不屑于拾取某些已被分类注册的少数民族文化符号作为自己文学创作的标签,而是以一个女人的敏感像新生者一样触碰着无垠的世界,从多种文化传统和个体经验中获取构筑自己诗歌空间的材料。她的写作,不仅让我们修正和丰富了对一个民族的文化景观的认知,更让我们再一次体认了诗的宏大力量与美的无限可能。
而生活中更多的时候,艾傈木诺只是一个希望活得简单、真实且平淡的女人,她除了写诗以外,最大的信仰就是活着,活得温暖、真实,渴望着爱人和被爱。
她从来没有剖析过自己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也从不刻意强调少数民族血统在汉语书写中的差异。对她来说,民族属性就是故乡和大地,亲人和血脉,情感和温度,历史和现实。是她需要用自己的全部情感和心力去爱着和痛着的一切。
尽管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穿汉服了,但她仍然珍藏着几套德昂族的传统服装,在参加一些重大活动时,她觉得她代表的是她所热爱的民族;不会德昂语,始终是她的遗憾,她多次前往德宏、缅甸的山乡探访,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血液中流淌着母族的血脉;诗的本质是发现和命名,而在艾傈木诺的生活中,这一切都是源于自性和深情,从无半点造作。当她一次又一次在内心咀嚼着外婆的传说和母亲的一生时,越来越感觉到诗是让她们重新活在自己身上的唯一方式,诗歌可以招*,在诗中的灵*有着属于她们的光亮和安然。
今年5月,跟着艾傈木诺回到她的故乡,一个金沙江边属于迪庆的傈僳村庄,这个村子叫做格兰巴迪,是她童年时生活了10年的地方,也是她从此以后*牵梦绕之地。
春天刚刚来临的金沙江畔,青棵和大麦即将成熟,一层青*一层咖紫地往山上铺开。我们经过深褐色的松毛草堆,雪白的土墙,原木搭成的牛圈。这里的时间比别处慢,山脚下的包谷刚刚点上,村庄里的花椒树也才发芽。
艾傈木诺把车上的行李用一大块布包起来,扎成一个包袱。狠狠地系紧了,反身背上。包袱的带子勒在前额处,身体微微向前倾。这是她熟悉的姿势。10岁以前,她常常这样背松毛,那时背松毛的背子是用两根松木一根牛皮做成的。
她的身旁有一株高大的野核桃树,得有上百年了,树干粗得一人合抱不过来。核桃树已经枯死多时,仍直直地站在寸草不生的乱石堆里,黑色的枝干像铸铁,森然挺立。
和二古城的老人们在一起
车子没法再往上开了。去年夏天一个大雨之夜,泥石流忽然冲过这个傈僳村子,顺着山势划出一个巨大的伤口。原本有一条毛石路可以一直开到她家门口的,现在只能背上行李步行。
她的家在山上的最高处,身后就是雪山,冬天积雪,夏季就成了采药的药山,她的爷爷和那个曾经当过喇嘛的叔叔就在山上采过药。院子里的土基墙是用泥土和上糯米汤夯实了筑起来的,她小时候干过这样的活计,得用很大的力气。
从家门口的牛圈望出去,山脚下蜿蜒流过的金沙江和*昏时的天幕是连在一起的,灰黑之中有金色的光亮。有了它们作为远方的底色,树木和一层一层的青棵田拥有着肃穆庄严的气息。不时有从田地里晚归的人回家的身影,他们走得很慢,仿佛是永恒地缓慢着。
上小学是在金沙江边的镇上,从山上走路得好几个小时,只能每个星期回一趟家。每一次去学校时还得背上够吃一星期的饭食:青棵炒面和咸菜。艾傈木诺总是记得,她的小叔常常会在周六的*昏骑着马下山接她,每一次见到小叔的身影,她总是雀跃着跑上前去。艾傈木诺上一次回到故乡是主持她小叔的葬礼。
她的小叔当了一辈子的大车司机,退休没几年,用所有积蓄买下靠江边的一所小院。和前妻生的独子住在楚雄,现在的妻子也为了生计去丽江打工。快过年了,独居的小叔病了,肺心病,拖了很长时间不见好转,打电话给儿子,儿子说没时间回来。打电话给妻子,妻子说春节才请得下假来。小叔无奈,买了一桶油漆在自家院子里给棺材刷漆,油漆味大,病情加重,又自己支撑着去小诊所打针,结果死在了诊所里,死的时候,家里的棺材油漆都没干透。
除了竭尽全力以故乡的风俗埋葬小叔以外,艾傈木诺只能在心里写诗。
所谓故乡
∣艾傈木诺
门下霜,窗边帘.空处挂弦月,旧屋绕旧年
泥墙穿白衣,黛瓦含山远.
松翠入眼,雪白养神仙
帘上霜,门外风.一吹无数年,故名埋没土
思谁,谁已无.往日,与今,镜不同
时光千里,枯荣遥远.
所谓故乡,是回不去的旧址
弃不掉的旧疾,一想起
寒风便吹绿青柳,守驻的只是一座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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